.............. www.ddhw.com “我不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五七年受了处分以后,我也怀疑自己错了。而且, 我所热爱的人也认为我错了,我不能不考虑考虑。我想好好地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所 以开始认真读马列主义著作。读书和在下层人民中的生活实践,使我懂得,我没有错。 这样,我才有了一点把握和信心。我相信总有一天,党会来纠正这个错误,奚流也会承 认自己的错误。就是这个信念和生存的欲望一起支持着我,使我度过了漫长和艰难的岁 月。但是有一天,我的这个信念动摇了。我想到死……” 孙悦把头抬起来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又咳了两声。他一激动就咳嗽。他镇静 了自己,向我们讲了他在流浪中的一个故事。 流浪的故事 那一年,我在长城边上搭上了一个马车运输队。因为我 刚刚用血汗钱买了一匹马和一辆车。马是劣性的,所以价钱 便宜些。 我喜欢长城。当我第一次从“天下第一关”登上最高的烽 火台时,我立即忘记了我是流浪到这里来的。长城上的每一 块砖,都好像是一个人。蜿蜒无尽的长城,好像浩浩荡荡的队 伍。我就是前来投军的一个新兵。烽火台上几乎每一块石头 上都刻上许多人的名字。都是游客们刻下的。为什么要把名 字刻在这里?为了出名吗?这里可没有什么名可出的。我想 他们也都像我一样,是来报名投军的。石头就是我们的花名 册。不过,我没有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我是用真身代替名字 的。一有空,我就往长城上攀,从不中断。我准备在这里过一 辈子,死了,就葬在长城脚下。 我们的运输队和我们的人一样,是“黑”的。你们自然不 知道,在我们的正常的社会之外,还有形形色色的“黑社会”, 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个体劳动者,失业者,由于种种原因被 社会抛弃的人,当然还有一心要赚钱的人。我们必须组成一 个行帮,不然的话,找不到工作,买不到粮票和布票。行帮总 要有首领。我从来没做过首领。我不愿意。我一直学不会和 各方面打交道。没到过这样的行帮,你就不可能认识它是一 个怎样的怪胎。再没有比这个社会怪胎更不稳定的了。谁也 不了解谁,谁也不照顾谁。组织起来为赚钱,他们之间唯一的 纽带也只有钱。行帮的头目多是地头蛇一类的人物,他们可 以包揽到生意,并为我们取得合法的身份。大家都怕他们,总 是不得不让他们剥夺去一部分血汗钱。我自然也得向头目贡 献出我的一份。这一次我们的包工头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据 说是刑事犯。这人长得白净、清瘦,像个书生,但脸上的肌肉 是横长的,显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特别是他的颧骨与眼睑之 间的两块横肉,在他的两眼下形成两个袋形的鼓包,更叫人看 了害怕。这使他显得贪婪而忌刻。没有人不怕他。我也不想 去惹他。 可是想不到那一天结账的时候,他欺负我是外地人,扣了 我八十元工钱。钱我倒不在乎,但受不了这口气。我和他争 了起来。他动手打我,我也还了手。二百斤重的石头不知背 过多少块,还怕打不过他吗?我把他的胳膊扭伤了。 我被送到当地派出所。派出所让我出示身份证,我没有。 我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何名荆夫。但是我从来不做 坏事,不信你们去调查吧!派出所的那个人还好,只是训了我 一顿: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然后把我赶了出来。 我赶着马车回自己的临时住处。一路上,真想大哭一场 啊!身份证,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我还算一个什么人呢? 我拼命地挥舞手中的赶马鞭,让它跑,跑……我盼望翻车,或 者撞倒在长城上。死就死吧!一个人失去了作为人的价值, 还活着干什么? 我没有看见前面过来一辆马车。等我看见,已经晚了。 我的车把撞伤了人家的马。车把直刺进那匹马的前肩,我和 那位车老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拔了出来,血柱喷了我一 头一脸,我脱去小褂塞进血洞里。 不一会儿,马死了。我被那位车老板揪住不放。他的马 是公家的。我没有话说,把马鞭交给他。因为我的马劣,又赔 上了那辆车。 “好了,又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我往地上一躺,自言 自语。 那位车老板是个好人。他见我在瞬息之间失去了一切, 不忍心马上离开我。他从怀里掏出一小葫芦酒,一定要陪我 唠嗑唠嗑。他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都老老实实对他说 了。他听了感叹不已,一个劲地对我说:“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他赶着我的马车去了。那匹死马,他要交给我,说是杀了 卖肉,可以得几个钱。我不要,他也把死马拖走了。我不想再 往前走,就在长城脚下躺下了。多么空旷和寂静啊!我就是 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发现。长城会默默地接纳我的尸体。 可是死还是不死?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我一动不动地 躺在那里,望着满天星斗,像汉姆莱特那样思考起来…… 我刚好三十岁。三十而立。我立了什么?身?家?业? 一无所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没有人需要我。仅仅为了 吃、喝、穿、住而活着吗?仅仅为了给那个包工头剥削血汗而 活着吗?用我的血汗来填满他眼下的肉袋吗?不! 我猛地爬起身,往长城上飞跑。又登上了最高处的烽火 台。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就着星光,在一块青石上刻下 三个字:何荆夫。我用名字代替真身填写花名册了。这块青 石就是我的身份证,证明何荆夫是中华的儿女,黄帝的子孙。 紧靠着烽火台,我坐了下来。再看看,再看看吧!这祖国的山 河,多么壮观奇异啊!关内一片郁郁葱葱,关外却是黄土连 绵。而无边的黄土更能勾起我的爱恋之情。我觉得它的美丽 和力量都还掩埋在地下。它吸引你献身,激发你想象。 一颗流星从东到西飞去。落在什么地方了。天还是那么 辽阔、静谧,星星照旧信然自得地眨着眼睛,银河依然冷漠地 看着两岸的牛郎、织女。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在无穷无尽 的字宙里,谁注意一颗流星?我想,我死了,对于人类世界,也 正如宇宙里飞落一颗流星。无声无息。但是,我毕竟不是一 颗流星,而是一个人。一个有情、有亲、有爱、有恨的人。 我想起从小常常对我讲银河、星星的奶奶。 “一个人头上顶着一颗露水珠,各人都有各人的福。”奶奶 常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这样说。她告诉我,人正如天上的 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存在的权利。没有人托着捧着,星星也 能挂在天上。没有人拉扯扶掖,人也能活在世上。天上的星 星发光,地上的露水也发亮。这就是我所接受的最早的哲学。 难道说,我的露水珠干了? 没有,我的露水珠没有干啊!因为从它那里,我又看见了 死去的父母,远离的妹妹,一切我所热爱的人…… 马没有了,车没有了,我还有手。没有身份证怕什么?我 的存在的价值,不是靠纸片证明的。 我在烽火台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又下来了。我 没有回到运输队。我得找一个新的工作。我顺着长城,一个 村一个村打听,有什么活给我干? 找不到活。钱已经用完了。我不得不离开我心爱的长城 往南走,到了淮河边上……www.ddhw.com
“孙悦,你怎么啦?” 何荆夫突然停顿下来,这样问孙悦。 我看孙悦,她把头伏在桌子上了,肩膀在抽搐。 “不舒服吗?”我问。 孙悦摇摇头,并不把脸抬起来,她催何荆夫:“你讲吧,到了淮河边…-” 何荆夫却不想讲下去了。他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总之,我的结论是活下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过死。生活对我们可能不公正。可是我们对自己必须公正。 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和那个包工头比呢?难道我与他的价值是由我与他的关系决定的吗? 我不信。我想,即使死了变成枯骨,我骨头里含的磷质也比他的多些,发出的鬼火也比 他的亮。” ...................... www.ddh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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