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视东山岛,形状象蝴蝶,停歇在蔚蓝的大海上。轻云飘移,浪花翻滚,“蝴蝶”时隐时现,似欲翩翩起舞。 后弯澳位于“蝶岛”的左翅翼,夹峙在龙潭山和对面屿之间,是闽南的天然避风良港。入口处,有两道平行的防波堤,仿佛一双平伸的手臂,热情地随时准备拥抱!每逢台风季节,常有许多台湾渔船鱼贯而入,在华夏神州的怀抱里躲避风浪。 可是,我去后湾澳时尽管不是风季,仍看到停泊了几艘台湾的渔船:水波微微荡漾,桅杆轻轻摇 ,船上空空无人。 船上的渔民,都上岸到台湾同胞接待站去了。海峡两岸,长期阻断。台胞的乡恋、亲情,如同地下的熔岩,在压抑中奔突,于沉寂中翻腾;如今,得到了一个倾泻、宣泄的机会。接待人员费尽了周折,替一位“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台胞,找到了他留在四川的“断肠人”。他抓住电话筒,哆哆嗦嗦,边哭边说,倾诉离情;远方也传来了呜咽饮泣的话音。还有一位台胞,向接待站诉说自己渴望会见家人面又不便久作停留的苦衷……。时过不久,一辆汽车载着他那满头银丝的母亲,从200里外的故乡驶来。 这位有家无法归的游子,疾步前迎,跪伏于地,抱住老母亲的双腿号啕痛哭。 东山岛由于地理位置和历史渊源,使它成为当今联系台湾的“窗口”。它离台湾高雄,只143里, 是台胞“祖家地”之一。历史上人们小批、零星去台定居,已难以查考了;大规模的“移民”就有两次。据《东山县志》记载,明末郑成功率巨舰收复、开发台湾时,“铜山(东山旧名) 有500多名男女自愿随往”;但是, 另一次却是“强迫随往”,1950年国民党军队撤退,抓走了4000多名“壮丁”,少者十四五岁,老者年过半百。当时,东山岛总共才6 万多人吧!这场灾难,使近三分之一的渔家骨肉离散。以后,“兵灾家属”就成为当地涌现出来的一个新词汇。 在鱼雁难通的情况下,台湾渔船悄悄来临,常会辗转给“兵灾家属”捎来一些家信。我曾读到的几封,话颇凄苦:“贤妻如晤:自我离家后,家中一切都偏劳你了,内心因未能好好的照顾你,未能尽为人夫、为人父子责而深觉惭愧”,“夫自离家到今一直是孤独一人”,“希望有朝一日夫妻能够团圆”……。信上有些字迹,已被泪痕弄模糊了。但有的时候,台湾渔船会捎来一件穿旧的白布衫,衣衫的主人已客死异乡了。于是,家中的“未亡人”披麻带孝,恸天哭地,按渔家习俗,把布衫穿在竹竿上,举到海边,向对岸“引魂”。把“亡魂”接回家门,设立岁岁祭祀的牌位,以遂丈夫“生为故乡人,死作故乡鬼”的宿愿! 当初谁能料到,竟会别时容易再聚难呢!30多年来,这些被“肢解”的家庭,一直生活在分离的苦情和团聚的希望之中。每年冬至包汤圆,人们总要留些糯米粉晾在房顶,晒干保存,随时准备亲人归来。等到腊月二十四,看来当年已经无望,方把这些米粉做成汤圆祈神。除夕夜晚,要吃团圆饭了,家人总不忘在桌上设一空座,摆一副杯盘碗筷,显示全家思想上和感情上,始终是在一起的。 岁月飞逝,来日无多,谁能体会慈母急切的心情呢!港西村的海滩上,常有几位母亲,引颈探望归帆。沈老太接到小儿子捎来的十元钱,买了一头小猪,精心喂养,准备团聚时宰了祭神。小猪成大猪,大猪变老猪……,她盼望的幼子没有跨进门槛,那头养了十年的老猪,却把拴有红绳的脖颈,搁在门槛上,嗷嗷叫了几声,衰老力尽死去了。 沈老太又买来一头小猪,照旧拴上红绳,当第二头猪养了七年,老人自己已无法等待朝思暮想的那天来临。弥留时,她喃喃嘱咐大儿媳:小叔归来之日,当是宰猪之时,“家祭毋忘告乃妪!” 跟沈老太孤独的晚年相比,城关镇廖老太的经历就较幸运,且带有喜剧的色彩。今年春节,她坐在堂屋里,回忆还是“定格”在当年送别幼子的情景里:她赶到船边,嘱咐幼子到了台湾,要认一位慈祥的妇女做干娘……。在母亲的心目心,儿子永远是孩子。这时,老人正在不断念叨,幼子17岁就离开娘,有谁照应他呢? 突然,门外人声嘈杂,乡亲们簇拥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走进门来,她,是老人在台湾的儿媳妇。原来,老人的幼子去台后真的认了一位干娘,后来又娶了干娘的女儿,如今儿女都长大了……。从台湾来的儿媳捧出一条新棉被,一套按照家乡款式裁制的袄、裤、鞋、袜、帽,孝敬婆婆。这套服装竟是如此合适,象量了身材做的那样。 廖老太忙问,儿子为何不一起回来呵?这可使儿媳着难了,说了原因,婆婆也难明白。她托词丈夫工作太忙,说以后会抽空回来探望的……。就这样,她服侍婆婆休息,夜间为老人暖脚,晨起替老人梳头,尽了三天孝道,又悄悄地回去。 我去城关镇那天,正下着雨,气候闷热。89岁高龄的廖老太,穿戴着台湾儿媳做的服装,头戴绒帽,拥着新棉被,躺在床上。老人脸色在苍白透亮,象腊塑那样,神情有些恍惚。她的生命之火,已燃得很微弱了,听到人声,突然睁开那双失神的、年轻时一定很明亮的眼睛,问我:“你在台湾看到我儿子吗?他好吗?我,想他,等他……” 现在,我要向读者介绍去台人员留在东山的那些妻子的经历了。月圆月缺,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团聚渺茫……。 那些温柔羞涩、莺声燕语、正届妙龄青春的渔家女,曾几何时,已变成容颜苍老、步履蹒跚、沉默寡言的老太婆了。只有她们的眼睛,仍闪耀出期待的、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光芒! 丈夫离去后,支撑家庭的重担,完全压在她们的肩上。有的在家织鱼网,有的上街卖茶水,有的去大伙房做饭,有的给人家带孩子……。幸赖政府对“兵灾家属”有救济,勉力赡养年老的婆婆,抚育幼小的儿女,那些没生育的呢,还会担起不使丈夫“灭户”的责任。去年有位台胞回来探望,未进家门就给乡亲围住了。突然一个小男孩抱住他双腿喊“公公”,他心中好纳闷,自己没有儿子呵!一问才知道,这是妻子领育的养子结婚后生的后代。 铜钵是岛上著名的“寡妇村”,等待和罹几乎构成那些“守活寡”妇女感情生活的全部内容。一位妇女每当看到磨盘,就回想到小俩口并肩推磨、说说笑笑的幸福情景…… 俗话说,海洋虽大,船头船尾会相逢。生活中又会出现多少奇遇呵!东山一条渔船有次在海上捕鱼,突然有条台湾渔船紧随不舍,船头站着一位老人,操着东山口音询问家人的情况。东山的渔民部明名字,把一个小伙子推到他面前说:“你女人在渔业队给大家做饭,他,就是你女婿……”。老人又惊又喜,摘下手表让女婿交给妻子作信物,并说:“我一定会设法回家的。”夜晚,当老人的妻子听到女婿的报告翁婿海上奇遇的经过时,再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几十年的苦情,都在泪水中溶化了。 可是,有些已经很不幸的渔家女,熬过漫长的岁月之后,还需经受家庭、婚姻的各种意外和变迁。城关码头有位姓林的妇女,丈夫离家时,女儿才一岁。等女儿有了工作结婚生了孩子,丈夫回家探望了。他愧疚地说:“你功劳很大,我对不起你。”她瞧着丈夫身边的台湾女人,明白了,心默默地流血,但善良、宽厚的她,仍强颜苦笑:“我也不怨你,男人孤身在外,要度过那么多年,是艰难的……”这时,台湾女人扑到她怀里,把自己颈上的项链挂在她脖上,呜呜咽咽地叫着“姊姊!” 如果要把“蝶岛”上悲欢离合的故事,全部记述下来,将是一厚本的书了。迄今为止,只有少数妇女,盼来了他们向往已久的夫妻团聚。 1983年,黄先生在台湾绕过层层阻难悄悄回乡定居。从此,他和曾独自支撑家庭、等着他的妻子朝夕相守,形影相随。有一次,他要去漳州参加一个会议,提出愿自付费用,让妻子随往。于是,会议增加了一名“列席代表”。 在会上,他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说:“王宝钏守寒窑等薛平贵不过18年,她可苦等了30多年了呵!”在人们祝贺的笑声和掌声中,这位苍老的当代“王宝钏”,脸庞重新升起青春时代羞涩、幸福的红晕。 “兵灾家属”的经历和遭遇,令人忧思百结,黯然神伤!县里一位干部告诉我,据调查,去台人员留在东山的七百几十位妻子,绝大多数至今仍在“守活寡”,有65位得知在台湾的丈夫已经去世或再婚的消息后,改嫁组织了新家庭。这使我感到十分惊异: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对不幸的婚姻和家庭,矢志不移的呢? 我试图用“传统思想”、“渔家风俗”的共性力量来进行解释,可是,那位干部听了却颇不以为然,他摇着头说:“你讲的这些,可能有关系,但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设身处地,替她们想一想:丈夫孤身一人,去了台湾,思念家庭,思念亲人,就成了身处逆境时唯一的精神安慰了。她们怎能为求自己‘解脱’,主动离弃丈夫,使家庭解体,让丈夫陷于绝望呢?不,我们这里的渔家妇女,是不会这样做的。”听了这一席话,我似乎看到了一颗颗博大、深沉、势着的心。 我陷入激动的沉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在港口墙上看到的那巨幅标语:“一切赞成祖国统一的都是爱国的!”我寻思,再没有人能比这里的“兵灾家属”更深切地感受、体会到,家庭的团聚是和祖国的统一如此地紧密相联。他们始终不渝,不也国为对统一大业具有坚定的信心吗?不也显示了对家庭、对祖国的“生死恋”吗? 在人们心目中,蝴蝶是美丽、青春、爱情的象征。美丽难久驻,青春易消逝,但爱情不泯灭。这岂不正是“蝶岛”上这些渔家妇女一生不平凡命运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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