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问题
——敬质孙次舟先生
闻一多
一
不久前在成都因孙次舟先生闯了一个祸,过不久听见的文学史问题争论战又热闹过一阵。在昆明不大能见到那边的报纸和刊物,所以很少知道那回事的。但孙先生提出的确乎是个重要问题,他不但属于文学史,也属于社会发展史的范围,如果不是在战时,我想它定能吸引更广大的,甚而全国性的热烈的注意。然而即使是战时,在适当的角度下问题还是值得注目的。
孙先生说屈原是个“文学弄臣”,为读者的方便,我现在把他的四项论证叙述如下。
(一)《史记》不可靠。司马迁作《屈原传》只凭传说,并没有“史源”,所以那里所载的屈原事迹都不可靠。(论证从略)
(二)战国末年纯文艺家没有地位。孙先生认为文人起于春秋战国间,那时政论家已经取得独立的社会地位,纯文艺家则没有。这情形到战国末年——屈宋时代还是一样,就是西汉时也还没有多大改变,所以东方朔郭舍人枚皋一流人都“见视如倡”,司马相如虽有点政治才能,仍靠辞赋为进身之阶(一多案也得仰仗狗监推荐!)甚至连司马迁都叹道“固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孙先生又说,经过西汉末扬雄、桓谭、冯衍等的争取,文人的地位,这才渐渐提高到东汉史书里,才出现了《文苑传》。
(三)以宋玉的职业来证屈原的身份。从《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三赋里孙先生证明了宋玉不过是陪者君王说说笑笑玩玩耍耍的一个“面目佼好,服饰华丽的小伙子”,态度并且很不庄重。而司马迁明说宋玉是“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的,那么屈原当日和怀王在一起的生活情形,也便可想而知了。
(四)《离骚》内证。孙先生发现战国时代有崇尚男性姿容,和男性姿态服饰以模拟女性为美的风气,他举《墨子·尚贤篇》“王公大人,有所爱其色而使”,“今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好美者也”,和《荀子·非相篇》“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等语为证。他说作为文学弄臣的男性,正属于这类,而屈原即其一例。离骚中每以美人自拟,以芳草相比,说“昭质未亏”,说“孰求美而释女”,又好矜夸服饰,这都代表着那一时的风气。《离骚》,据孙先生看,当作于怀王入秦以前,是这位文学弄臣,因与同列“靳尚之流”争宠,遭受谗言,使气出走,而年淹日久,又不见召回,以绝望自杀时的一封绝命书。他分析其内容,认为那里“充满了富有脂粉气息的美男子的失恋泪痕”:
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后宫弄臣姬妾争风吃醋。)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男女情人相责的口吻。)
余即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眷恋旧情,依依不舍。)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其为央。(顾惜青春,惟恐色衰。)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旁人劝他自动回宫。他依然负气,不肯服软。)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自想请人疏通,恐怕也是枉然。)
会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